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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版《北京人》,映出参差的影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4-14 19:34:00    

曹禺创作《北京人》的时候,已是1940年代,五四那个“集体出走”的时代已经过去,战争以及随之而来的动乱迁徙,让社会陷入新的困境,更多的是想要出走、又无法完成出走的人,譬如主角曾文清。

在中央戏剧学院“中国演剧创排计划”近期推出的第一部作品《北京人》中,曹禺的线性结构变为环形结构,不断重述曾文清的出走,支撑全剧的事件变成如此事先张扬却又不值一提的小事:他要走了,他要走了;直至最后一幕,他走了,他回来了,他死了。

毫无疑问曾文清是懦弱的,是“生命的空壳”,在枯僵的大家庭里,懒于生,也怯于死。中戏版没有辩驳这一点,却试图寻找其中的根源。

“北平的岁月是悠闲的。春天放风筝,夏天游北海,秋天逛西山看红叶,冬天早晨在霁雪时的窗下作画”——开场时,曾文清这样说着。“寂寞时徘徊赋诗,心境恬淡时,一切都在空洞的悠忽中度过了”——结束时,曾文清也这样说着。

如何一个曾文清得以享受北平如此的悠闲岁月?恰如其父曾皓的书斋名“养心斋”,传统士人养尊处优,习于主观内省、道德完善与自我平衡,使他讲忍、讲淡,缺乏进取,匮乏行动力,但也令他保有细腻、敏感,对细碎世间的感受力。这是曾文清的多面性,是以他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士人的复杂性,也是《北京人》可望深掘的深刻性。

一直以来,曹禺的这部作品都被视作旧社会的挽歌,新生活的赞颂,通过表现生命力的勃发与腐朽,在鲜明的对照间扬此抑彼。此次中戏版《北京人》淡化了二元对比。旧者,最封建、最顽固势力的大家长曾皓一早便已躺进棺材,偶尔坐起身来,不再主导一切,甚至不再有能力每日为自己的棺材上漆;新者,最年轻的少年人小柱儿和他的奶奶陈奶妈一起,只存在于有限的几句台词里。生者,代表自然、原始之力的“北京人”被删除,作为“北京人”现世代言的人类学家袁任敢的戏份也大大减弱。他们的意涵,不再是抽象的奇迹或哑谜,也不是强有力的解救力量,只是隐隐地存在,表现出那么一点不同。巨大的背景墙一面是白,一面是黑,看似泾渭分明,实则不断在转动、搅混、模糊。

八十年前,苏雪林就曾质疑过《北京人》中笼统的反“旧文化”思想:吃补药,漆寿材,裱字画,喂鸽子,“这些是文化的全貌,还是文化的支节?是文化的精华,还是文化的渣滓?”旧时代造就的命运,是惨淡而残酷的,但那并非没有可以理解的部分。此次观看中戏版,全剧最触动我的是愫方手持卷轴,回想过往的时刻。台后背景转为白墙,彩扮上场的昆曲演员与曾文清共舞,唱起著名的《牡丹亭》,一往而深的爱情;江南名门出身的愫方曾是杜丽娘,或许,是慨叹“人间亦有痴于我”、以戏当真的明代读者乔小青,才女之觞百年却未有变。

此外,还有贯穿全剧的《钗头凤》,都知是陆游与表妹唐婉未尽的情缘,呼应曾文清与愫方;待剧终时,曾文清已死,再次道出“错、错、错”,回顾一生,愁的是什么,错的又是什么?《秋声赋》也是如此,原作中,它是曾霆被迫的背诵练习;舞台上,它被强调为人生的隐喻。“奈何以非金石之质,欲与草木而争荣?”人间世如此,怨人怨世,可为何说出口时,怨的却是秋天的声音?

戏曲、古诗词,于此不是传统艺术的展示,它们本身便是戏剧表达的一种方式;是以戏声隆隆回望曾家的鼎盛一时,也是剧中人所仰仗的抒情结构。中戏版《北京人》大胆启用京剧演员出演话剧,更是将戏曲程式融入人物表现。

最让我惊喜的是愫方。尽管曹禺描绘她“已过三十,依然保持昔日闺秀的幽丽”,但过往版本常常凸显的是她的牺牲感,在2018年央华版中,愫方甚至还有搂起袖子劳作的痕迹。而此次旦角出身的牟佳塑造的愫方身披黑色披肩,举手投足都是隐忍、高雅、尊贵,她的悲剧不仅在于被曾家的自私与虚伪压迫,更在于她深受传统柔静美德与浪漫情感叙事的桎梏。她的无以反抗,近似于曾文清的无以反抗,其难,在于他们要反抗的首先是他们自身,包括程式化的身体,他们与那个捆束他们的世界本是一体的。戏曲程式构成身体的制度性表达,在现代话剧舞台上,呈现的是完整的中国传统情感文化,是当局者受困、却也沉浸于中的爱与死、美与痛的全部,又怎是简单的“破旧迎新”所能承载?

到最后,曾皓躺在摇椅上,没有2006年李六乙导演的人艺版留下的徒劳希望:“等吧,等吧。”幕景坠落,瑞贞和愫方牵手离开,却没有真正离场;也没有1956年蔡骧导演的中央广播剧团版45秒的默场——“为出走的人祝福”,毕竟并不清楚,她们是否真的出走。而结尾所有人待在舞台之上,是否类似2018年赖声川导演的央华版投影在大幕上鸽子笼般的现代楼房,又一次关于命运困局的当代隐喻?

中戏版《北京人》没有给出直接解释,只是在舞台上展现出各类人物最终的共存——戏曲演员与话剧舞台的共存,“旧”的丑陋与美好、“新”的暧昧与含糊的共存,环形结构中已发生、正发生和将发生的共存。形式本身也是主张的体现,这种共存性,是创作者对人的复杂性,历史与当下的复杂性的探索,以及通过传统与现代戏剧、艺术、文化形式来展示这一复杂性的尝试。仿若今日,有人困在当代节奏,疲于奔命;也有人是悠闲的,照样在百年前的春天放着风筝,有一些悠忽,但并不空洞,如这版《北京人》,映出参差的影。